己丑冬，老峰先生嘱余作文言其艺，记开篇句云:“嗜古之士遇之不难，嗜古而不流于皮相畦执则难矣!趋新不难，有今人之精神而兼具古人之情怀者，遇之则难矣!吾友老峰先生则此等难遇之士也”。慨今日举世熙熙攘攘,人心不古，真文人日稀，真风雅日损，而嵚崎历落，酌古斟今，雅人深致者，吾党中则首数吾子也。

莲花幻如图 100x50cm

老峰少即浸润诗书,濡染翰墨，厚筑根基，于吾国传统绘画已猎及宋元明清，山水于查梅壑，人物于陈老莲尤多会心。及壮，又得与刘海粟宗匠上下议论，中西并蓄，于西学则喜卡拉瓦乔、丢勒、培根、博伊斯、金斯伯格诸大师，复欲以艺术形式表述其对政治、信仰、权利诸问题之思考，诚亦“八五新潮”以来领潮流风气之先者。

青绿山水册页

而其于中西二行其极，中则纯粹，西则前卫，泾渭分明，盖其知分则双美，合则两伤之理也。其于吾国传统绘画力主回复古典人文书道，张扬纯粹之文人精神，当此标新立异，矜奇炫巧之时势，若非于吾国传统入室窥奥深味宏旨者，何能自信自重!何能持此等立场!  不以西鄙中，不以中排西，自重而重人，较彼时流仅拾西人唾余，崇洋自薄，且以得时代精神自命者，其胸次见识，则汪洋大海与溪涧细流之分也。

戊子春，老峰先生慎思明辨，与余等四人围炉夜话,商略成立中国宣和画会，重研古法，抉其精华，发其幽光，以存守常达变，借古开今之宏旨，于中国当代艺术之营垒宋庄独张一帜,户牖一开，从者接踵。传统国画于宋庄争得一席，繁荣光大，斯人实起伐木开道，发之先声之功，人不可不知，此不可不记也。

松峰依梅图 100x50cm

老峰于吾国绘画，秉赵松雪“作画贵有古意”论，山水画殊多元人意绪，逸迈不群，落落远尘。戊子夏见其以查梅壑法作长卷，笔格遒练，萧散简远，曾跋卷后云:“老峰兄此卷逸格高标，笔简意繁，林泉士气咸备，情韵俱足，遂成大观，非胸次清况洒脱不羁之士莫能爲也，更非碌碌麈埃中人所能梦见，使起查梅壑于泉下，亦当揖服。”点染人物，高古殊伦，或坐石临流，或倚松抚阮，或擎梅玩鹤，奇态古貌，疑羲皇以上人也.仕女画则娇美袭人，张之于壁，顾盼生情，脂粉流香，非风流倜傥若斯人者不能状其貌传其神。复睹众作，或矫情，或作态，或甜俗,或浮艶，终似婢学夫人样，照之兄作，杲日出而爝火或可熄乎?老峰尤喜兰竹，与其常有雅集笔会，见其写兰，流走若弹丸脱手，眨眼间玉叶飞舞，清气满纸，湔祓尽今人尘埃气。其写竹也，放笔挥扫，走云连风，咫尺间起千寻之势，萧萧声闻风雨之来，拂云干日，清影潇洒。兰耶?竹耶?实直指本心，爲其孤高拔俗品性之寄托也。

书法自作诗 一  30x70cm

老峰先生之书印亦率性入古，书法有青藤风度，走笔如飞，爽利洒脱，疎纵不爲儒缚，意与笔会，如其性情也。

于诗则兴会明清，尤合“性灵”之旨。言行随性而适，非礼法规距所可牢笼者,诗亦随情而发，滔滔汩汩，岂体格声调所可约束哉..每敢以风流放任自许，其情其性其才，洵唐子畏、张陶庵、袁子才、龚定盦之流亚也。而佻达率真类袁随园，随园视六经爲糟粕，一生好色尊情，且喜以诗标榜，其诗云:“白头人到莫愁家，寄语儿童莫笑哗。若使风情老无分，夕阳不合照桃花。”又云:“有官不仕偏寻乐，无子为名又买春。”尚作辩解又以名教为遮掩。而吾兄诗如“好古好色好寻梅”、“有花有酒有萧娘”诸作，坦直则突过随园矣。“ 金钩帘卷看闲池，恹起残留美人诗，唱罢轻诀落花曲，独立楼头听雨时。”“谢桥春雨已无痕，一孽禅舍旧精魂，凭栏谁说萧娘老，花笺成劫碎香沉，四十六年风月债，瑟瑟狐心与花沦，前世我非葬花使，断肠也作赏花人”其悱郁凄惋近唐子畏。“探寻梅老动诗愁，应与倪迂是同流,寥寥后世人几个，空数我家旧山头。”“半老身寄僧家，无诗无偈无烟霞，夜漏如约小窗雨，清风闲落一鉢花。”而清丽奇伟又似龚定盦，正定盒所谓“郁怒清深两擅场”者也。戊子春，兄示近作，诗云“难堪梦老寄东周，往事终违醉画楼。此身已非千金价，轻挑禅灯照白头。”沉挚悲凉，爲之咏叹书写三复不置。复读其诗:“老吟风月莲花身，又诵离骚记前尘。难参此世禅夜永，半个烟花潦落人。”因和之云:“虽无鉢衲以随身，却有禅灯照路麈。莫向莲台论心性，南华秋水读斯人。”后闻其有归隐之意，吾又赠诗云:“四十已偿风月债，百年早结鸟鸥缘。他年我若洗心耳，先借君家屋后泉，”余于兄倾赏企羡盖若此。自识其后，诗画往来，交契渐厚，酬唱和答计有年矣，每惊其倚马高才，咳唾成珠，而自恨才渴思塞，难酬高唱。年来尤多事累，心气郁躁，笔似枯椿，无复昔日吟咏乐事，屡负雅意，思之怃然。然每与会，听其谈笑，则知古风雅今日尚有存焉。

尘士道场图 68x68cm

今老峰先生又将出其诗画结集出版，复嘱序于余，因将前文略爲补阙，以当喤引云雨。

甲午立冬朴庐

叶植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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